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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林账房沉默寡言,问三句答一句的样子,显然对那妇人家中的小姑没什么兴致。旁人为免她尴尬,忙岔开话题,讨论起挖藕的窍门来。

    “叶儿肥壮的,底下反而不长藕。非得瞧着伶仃细瘦的梗子底下那藕节才肥呢!我前两日白瞎许多力气,到昨儿才算晓得这一桩。”

    ……

    几个妇人因此七嘴八舌说起各自的心得,又讲这两日新鲜的见闻和见过的几桩糗事,一时间眉飞色舞,说得唾沫横飞。

    这些人的日子不见得就有多轻松有趣,可愣是能苦中作乐,从中咂摸出有趣的滋味来。

    江栀听着身边这一串串欢快的笑声,心头的沉郁渐渐也消散。人这一生无论面对怎样的困境,能有这样开阔的心绪和这份从容豁达,比什么都珍贵。

    船行过半,天公不作美,密密匝匝的雨点在河面上打起一圈圈涟漪,江栀因半个身子在船篷外,布裙不多久便被沾湿。

    “林账房,下雨了还挖藕吗?”

    江栀探手去接雨点,也与旁人一样叫他林账房,向王恭打听接下来的安排。

    王恭手下不疾不徐,仍按着先前的节奏摇着橹。

    旁边的妇人嘻嘻哈哈从箩筐里取出蓑衣斗笠,显然是有备而来。

    “这点子雨算什么呢?一程秋雨一程寒,这个月挖不完,到下月里就越发冷了。那时才叫真冻人。横竖都是泡在水里,有斗笠遮着头也没什么大碍。”

    一个妇人接了江栀的话茬,一面将蓑衣穿在身上。

    江栀这便明白,天时不等人,莫说是下雨,天上便下刀子,这些人该忙还是得忙。

    等到那一片一眼望不到头的藕塘出现在眼前,王恭将船撑到一座草亭边拴好,几个妇人也挑了箩筐,一路说笑着先去了。

    江栀搭手遮住头,跟着几人上了岸,站在草亭之下,却有些不知何去何从。

    阔远的荷塘里,莲叶尚且还未完全枯萎,放眼望去,一丛丛采藕的人好似苇席上摊开的茧蛹,根本看不到顾嬷嬷在哪个角落里。

    王恭从舱中取了蓑衣,正往腰上系油布,见江栀站在草亭下,布裙被雨水染湿了大半,冷风一吹,有些瑟瑟发寒的样子,手下一顿。

    他紧抿着唇角,将那油布放在草亭边的石栏上。那油布他平日系在腰上,防水挡风,江栀未带雨具,瞧着样子堪怜,他一时恻隐,可一想到戴家幼子,心肠又变得冷硬几分。最终也只冷着脸,没有与江栀搭腔的意思。

    江栀见旁人走远,不由问出了一直盘桓在心头的疑问:“你既是方家的账房,为何那日又在我家的后宅里?”

    王恭将蓑衣上的麻绳系紧,面色冷淡:“早些日子曾在县衙中谋了份差事,不过听候江县令的差遣。”

    江栀听他如此说,晓得自她爹被罢免,衙中的人事难免被波及。此事因她而起,江栀唯恐他也受自己所牵累,忙心虚地转而问起他旁的琐事。诸如在藕塘里干活,一日能得多少工钱之类。

    王恭诧异瞟江栀一眼。事实上从认出她的第一眼起,他心中也疑窦丛生。她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千金闺秀,却穿得一身俭素,与一群妇人屈在小小的乌篷船里,巴巴地跟到这藕塘里来。

    他身份敏感,故而早生疑心,一路上警惕万分,却并未发现别的蛛丝马迹。但心中尤不踏实,只冷眼旁观,暗自揣摩着江栀的意图,并不敢轻易露出马脚,打草惊蛇。

    “挖出来的藕论斤称重,一文钱一斤。”

    这个价格低得令江栀咋舌。

    王恭却不以为然道:“有的人一天能采挖几百斤藕,算下来虽吃些苦,可工钱着实不菲。若家中有几个人同来,过年的银子便也挣到了。还有人是以此为生,家中上下十几口人,就指着苦这一个月,来年的花销便也不用愁了。

    民生艰辛如此,自不关江姑娘的事。有民脂民膏供奉,你自可安然享受锦绣荣华。”

    他语气淡然,江栀却从中嗅到敌意的轻视。她本有心想解释两句,可江勉为县令之时,官声并不大好,多说也是无益。

    正好藕塘里有人见“林账房”到了,三三两两抬了装满的箩筐,沿着塘边的土路往草亭里来。江栀见他忙碌,也不同他招呼,自己提着裙角往藕塘那边去。

    那挖藕的人中,同她年岁相当的人并不少。甚而有些半大的孩子,泥猴儿一般,滑不溜丢,干起活儿来却手脚十分麻利。

    因王恭那句“有民脂民膏供奉,自可安享锦绣荣华”所刺,江栀起初本是要寻顾嬷嬷家去,这时却一意想与他争一口气,不想叫他看扁了自己。

    她因一时寻不到顾嬷嬷,便在近处将绣鞋脱在了路边,白嫩嫩的脚丫子踩在草丛里,只觉得草根蛰得有些站不住,踮着脚将裤腿挽起。

    她见旁人都把裤腿挽到腿根处,也学着将裤腿挽得高高的,又打下一个死结,而后扶着高高的莲叶,试探着伸脚下去。

    王恭正指使着人将秤杆抬起,忽见身边几个人都朝同一个方向张望,下意识往那边一瞧,随即眉头紧紧拧起。

    江栀一双腿又长又直,白得好似上好的瓷器,站在一片荷丛边上,才叫人知道什么是真真的亭亭如玉立。

    “那是谁家的媳妇?我若讨得这样标致的娘子,连冷水都不叫她沾一回,怎舍得叫这样的女人来泥巴里刨食?”

    “管她是谁家的呢,她不来这里,你岂有眼福见到这般人儿?被窝里都瞧不见一回,莫说是藕塘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