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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朱子轩一早就候在楼内,    吩咐下人在门前盯着,一见文家马车驶近,就飞跑进去传报。文心拍拍丰钰的手,    叫她稍迟片刻再上去,    才下马车,    就见那朱子轩慌里慌张地从内奔出来。

    就在小楼阶前,    朝她一揖到地,    “娘子。”

    文心从鼻中冷哼一声,身上新做的水蓝色绣彩罗裙裙摆一荡,拂袖越过他快步往楼里走。

    朱子轩见她面色不善,    颇有前来“算账”的意思,    想及楼上那娇弱女子,    不由神色一慌,    快步随她走了上去。

    文心几步蹿上台阶,    裹在绣鞋里的小脚生风一般,沿着二楼狭长的走道,    准确无误地推开其中一间雅间的室门。

    因着步伐太快,她微微气喘,    头上明晃晃的金簪子颤了两颤。

    屋中黄花梨木八仙桌旁,    坐着一个年轻的妇人。正仰头与侍婢说话儿,    听得门响,她似吓了一跳,    下意识捂住肚子,    缓缓站了起来。

    四目相对,    一个双眸无辜地盈满水光,一个蕴了拨不开的浓云重雾在眸。

    朱子轩终于赶上,侧过身子挤到文心侧旁,半遮住那大肚子的女子。

    文心本还在气头上,一见他这动作,不由越发怒火中烧。

    她冷笑道“怎么不是你约我来此如今怕什么觉得我会嫉妒发狂,撕了这贱妇”

    朱子轩“嗳”了一声,知道自己护花心切,惹恼了夫人,忙堆出笑来,伸手让座道“娘子说的这是什么话”

    朝那妇人打眼色“沉璧,还不请奶奶安”

    那郭沉璧扶住侍婢的手腕,挪着小步朝前凑了两凑,略略伏低了身子,声如蚊呐地道“奶奶万安。”

    文心嗤了一声“不敢当如今你人娇身贵,万万别因我折腰,这肚子里的东西万一有什么不好,可不都赖到我头上”

    适才那妇人行礼之际,文心一直注意着自家丈夫,见那妇人弯身行礼,他眼中溢满浓浓的担忧心疼。

    文心不懂,他心疼什么身为好人家的闺女,既甘愿无媒无聘地与人做了外室,难不成给大妇行礼,还算得委屈了她

    那肚子约莫五六个月,已是坐稳了胎相,不至行个礼就伤了身子,他担心些什么文心自己也怀过胎,不照样的挺着肚子操持家中事怎没见过他如此担忧过自己

    可她心里的疼无人知。朱子轩听她话中有诅咒那胎儿之意,面色变得有些难看,抬头睨了郭沉璧一眼,见她似乎难过得红了眼圈,不由紧了紧眉头,对文心道“娘子莫说些气话。”

    文心不知自己用了何等力气才勉强支撑到那椅子旁。她挺直背脊,用最端庄的姿势坐了下去。

    抬眸,朱子轩和郭沉璧就在她入座的一瞬走到一起,并立在她眼前。文心眼角狠狠地抖了下,别过眼,摆出冷脸相对。

    朱子轩重新作了个揖,沉声道“娘子,过往皆是我不好。我与沉璧之事,原不该瞒你。是我错,你恨我也好,骂我也好,打我几下也使得,便是要我即刻从这楼上跃下去,但凡你能出气,我亦无二话。”

    文心闻言只觉齿冷。事到如今,他以为他只错在不该瞒

    将过往的誓言当成什么把八年夫妻情分当什么把她一腔真心和不设防的百般信任当什么

    在他看来,原来这些都根本不值一提

    她强咬住牙,将就要溢出喉头的更咽的压下。

    眸子已经红透,泪水就在眼里打转,倔强地不肯溢出。

    不等她说话,朱子轩身侧那郭沉璧突然“嘤”了一声。

    “表哥,您别这样,错的是我。奶奶要怪,就怪我好了。是我不该,在家破人亡走投无路时去投奔姨妈,是我不该在表哥身前出现。是我不该偷偷恋慕表哥,抛却名声与您相好。是我不该怀了这孽胎,惹得奶奶生怒”

    她边说边落泪,神色哀婉,似受了天大的委屈,一面说一面曲下膝盖,任自己沉重的身躯滑落下去。

    朱子轩却怎可能由得她摔在地上

    他连忙蹲身,稳稳将她抱住,同时泪湿眼眶,低低地道“你别傻了,本就说你不该来,你偏不听。”

    只听上首“咣”的一声,茶水四溅。茶盏被重重摔在地上,洒了满地碎瓷。

    郭沉璧似乎有些受惊,立时蜷缩到朱子轩背后。朱子轩涨红了脸,扶着她看向文心“娘子,有话不可好好说么”

    文心泪水流了满脸,唇边兀自凝着冷笑。

    她站起身,望住朱子轩,抬手又拿起一只茶杯,当着他面前重重掷了下去。

    郭沉璧捂住耳朵,瑟缩在朱子轩身后,盈盈水眸看也不敢去看文心。

    朱子轩本做低了姿态,自来盛城,已有三四日,先是上门求见,看了岳母的冷脸。接着被文心从院子里当众赶出,又给文嵩斥了一通。如今摆了和解酒,文心却仍是这等强硬态度。

    其实在他瞧来这事根本不值一提。文心伤了身子,多年无子,自己从未表露过不满的意思,甚至在背后还替她在母亲和长辈们面前说话。和郭沉璧的事,虽说瞒她不该,可她自己也不想想,她那一点就燃的火爆脾气,万一发起疯来,谁知她会做什么

    郭沉璧却不一样,她谨小慎微,脆弱如浮萍,她只能依靠他,借由他一点点的怜爱才能活下去。这样的弱女子,叫他如何放心摆在文心眼皮底下

    朱子轩面容微冷,盯视文心,不悦地道“娘子,你当真就要一直这样无理取闹下去”

    文心手里又拿了一只茶盏,提起茶壶,斟满了热茶。

    她腮边带笑,讥诮地道“原来,是我无理取闹朱子轩,你可还记得,新婚当夜,我们喝合卺酒前,你是如何立誓”

    朱子轩顺她话头忆及往事。那些蜜里调油的甜蜜亲昵,好像已是上辈子的事。

    他也曾深爱过面前这跋扈泼辣的女人,当她是珍宝美玉,细细呵护。

    可是,如今已是老夫老妻了,她已这个年岁,难不成还得当她是个姑娘一样的哄着宠着

    朱子轩的愧疚情绪只在面上掠过一瞬,他抬起眸子,坦荡地迎上文心受伤的目光,缓声道“我都记得。你我夫妻八年,我自问一直待你如珠如宝。新婚所立誓言,我并未违逆过。”

    “是么那她算什么”文心冷笑,手里端着那杯茶,慢慢的朝他走近。

    朱子轩喉结滚了滚,低声道“她她无家可归,难道你就不能可怜可怜她,给她个容身之所她能夺走你什么文心,我早就想好了,待她诞下子嗣,我会抱回家中,寄养在你名下。”

    一语出,郭沉璧陡然朝他看去,眸中射出不可思议的神色,花瓣般的嘴唇愕然张开,显是意外至极。

    朱子轩朝文心走近一步,神色中亦有受伤和委屈,“文心,我们一直很好。你性子爽利,不拘小节,平素阿娘背后有什么不满,我都替你担了,从没叫你在我朱家受过委屈。这回这胎,已经找人相过,说有九成把握是个男儿。文心,届时你有这孩子,有子凭寄,再有谁能指摘于你”

    “这么说,你是为我好”文心简直给他气笑了。“是为着我的缘故,因我生不出儿子,给人家议论,你是为着保我、堵住别人的嘴,所以才不得不和这个女人”

    她见朱子轩满面沉痛,似乎就要点头认同,文心手里那杯热茶想也没想地朝他颜面泼了出去,气得浑身发颤,指着他道“你还要脸吗,朱子轩”

    热茶泼面,茶沫扬了一头,同时那茶盏飞出,重重击在他额心。

    朱子轩闭了闭眼,任水珠滴答湿了衣襟。再睁开眸子,已是盛怒不堪,面色冰冷黑沉。

    “那你呢文心这些年你待我如何”他跨前一步,一把扯住文心的袖子,“动辄就打打骂骂,从来不顾我的脸面,当着丫头就挤兑我,挑我的错每回闹性子,非得人跪着来求。夫妻敦伦,永远不情不愿自打生了两个丫头,不是你自个儿闹病就是那两个赔钱东西闹病,镇日的忙忙乱乱,就是我在外头受了天大委屈,回到家中也得不来你一句软语温言。”

    手上用力,扭住文心的胳膊不许她推拒,厉着一张脸,近得几乎碰到她鼻尖,“我告诉你文心,我早就受够了你和你们文家,清高什么呢我是没有入仕为官,读书也不及你两个哥哥,可论起家世门楣,谁比谁低了便是我靠祖荫,也能保三世无虞,想巴结我的人多了去了这些年你以为就一个沉璧你真可笑,你防来防去,那点子粗笨手段,以为防的住谁呢”

    文心眸子瞪得大大的,呆呆凝望着面前这暴怒阴狠的男人,她怎么听不懂呢

    他在说什么难道这些年她以为的夫妻恩爱和忠贞,只是她自以为是的自欺欺人

    丰钰身在隔间,此时再也坐不住了。

    真相如此不堪,朱子轩看来是动了大怒铁了心不肯低头。

    以文心宁折不弯的性子,还不知要闹成什么样子。

    她起身在屋中踱着步子。

    明哲保身是不可能了。文心不比旁人。自小一块儿长大的情分,虽无血缘关系,可在她心里就和同胞姊妹一般亲密。

    可她又迟疑,自己闯将进去,除了令朱子轩越发恼羞成怒,还能起到什么旁的作用

    夫妻间事本就不是旁人能插手的,文心和朱子轩之间的过往、得失,除他们自己,旁人怎么说得清呢

    丰钰咬了咬牙,深呼一口气打开了室门。不想脚还没踏出去,就见文嵩气急败坏地从走廊那头走了过来。

    两人一照面,均是一怔,文嵩挥退身后小厮,睨了门口的小环和文心的侍婢等人一眼,压低声音对丰钰道“你怎在此处”

    丰钰见到他来,不免舒了口气“二公子,您来得正好。如今闹得不好收场,我毕竟是外人,不好插手其中。您快去劝劝”

    文嵩抿了抿嘴唇,想与她说点什么。

    就听本就吵嚷的隔壁突然传来一声尖叫。走廊上众人的表情均是一变,文嵩顾不得礼数面子,急速提步就去推门。

    屋中情形令丰钰变了脸色。

    只见文心傻傻地立在那里,摊开双手,不知所措。见得自家二哥和他身后的丰钰,她眸子颤了颤,泪水滚滚而落。

    “我不是故意的”

    “闭嘴你这毒妇”朱子轩怀抱着郭沉璧,气得声音都微微发颤,他回过头,惶急地望着怀里的女人,用与适才完全不一样的轻柔声音安抚道“沉璧,你别怕,不会有事的”

    扬起脖子,朝外大喝“都是死人么还不去请郎中”

    文嵩走到文心身边,扯住她无措的双手,“文心,你做了什么”

    文心抬起头,看看文嵩,又看看地上那女人一裙子的血迹,她终于忍不住,吓得哭出声来“我我不是故意的”

    丰钰此刻亦顾不上什么外人不外人的,她上前握住文心的手,顺着她的目光朝郭沉璧看去,“文心,你好好的说,发生了什么。”

    文心声音发颤,浑身不能自抑地哆嗦着,“我我推开他,是她自己扑上来,撞到的”

    她此刻说话语无伦次,文嵩根本听不懂她说些什么。

    丰钰凝了凝眉,按住文心手背虎口位置,稍稍用力,给她带来些微疼痛。

    文心涣散的目光似有了焦距,半是惶恐半是不甘地道“他扯我的手,我就”

    丰钰声音低沉“朱公子扯住你,你想甩脱。”

    “是”

    “他被你推了一下,郭姑娘是想来扶他,却不妨被他撞到了肚子”

    文心终于气息定下,拥住丰钰哭出来,“是,是的我没有故意要伤她”

    文嵩弄清楚了来龙去脉,面色愈发沉了几分,他转过头,看向地上蜷缩那对、似乎正要生离死别的男女。

    “朱子轩,难道这也要怪文心”

    朱子轩什么都听不进去。他抚摸郭沉璧微凉的脸,眼泪大颗大颗地滚落。

    文嵩恨不得冲上去一拳将他掀翻,可视线触及那女人裙上的血,又不得不强迫自己镇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