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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多年未曾走入这道宫墙,    安锦南步履比过往更沉,更缓慢。

    他身上战甲未卸,    在雪色茫茫中,反衬得锃亮发光。靴子踏在积着薄薄雪层的阶上,印下有力的足印。

    戚总管垂首侯在丹樨上头,    未敢直视安锦南的面容。

    朝中乱成一锅粥,皇帝将死卧床,救护储君有功,又扶植齐王摄政。且十万兵马在手,如今天下还有谁是他的对手?

    沉重的殿门徐徐开启,随着一道刺眼的光线射入,屋中多了甲胄摩擦的金属轻鸣。

    皇帝张开浑浊的眼,隔着轻飘飘的明黄帐子看向来人。

    男人身上披着寒气,面若寒潭。他高大威严,    煞气凛然,    站在几步之外,用低沉醇厚的嗓音,没有任何情绪起伏地说道:“微臣安锦南,参见陛下。”

    可他没有跪下去,没有行礼,    声音里也没有谦恭敬畏。

    床前原立着几个宫人,不知安锦南用了何法,    在他进来前,    殿里就只剩了皇帝一个人。他艰难地撑起半边身子,    喊他:“锦南,此次你护国有功,朕……会重重赏你。”

    安锦南嘴角勾起一抹冷笑:“岂敢。”

    他从一旁桌畔挪来一张椅子,大马金刀地坐了上去。

    腰间佩刀碍事,他摘了下来,随手丢在桌上。

    刀碰在桌面,发出“咣当”一声巨响。那刀分明是扔在桌面上,可不知为何,皇帝却是生生出了一身的冷汗,觉得那利刃,就横在自己颈中。

    为坐稳这个位置,他着实做过许多阴狠事。对安锦南,他用最大的疑心和最狠毒的阴谋相待。到今天,在砧板上不得动弹的那条鱼,是他自己。

    安锦南从胸前,抽出一只雪色的香囊。打了四五个月的仗,他随身带着的此物,却仍如此洁白如新,可见爱惜程度。“陛下还认得这是何物么?”他声音轻缓,像话家常。

    皇帝艰难地睁大眼睛,看着他手里一荡一荡的穗子。

    “是……是浅儿……”

    他记得。

    昔年佳人如玉,也曾被他捧在掌心里真挚的疼宠过。

    也曾因她而苦苦挣扎,令他在感情和理智的抉择中,痛不欲生的煎熬过。

    一点一滴的过往,他以为他早就不记得。

    当时关于她东西都烧了,安锦南咬牙恳求留下了这只香囊,他当时也是心软了吧,才会准许遗下了这小小念想。

    安锦南嗤笑了声:“难为你竟记得。午夜梦回,也曾思念过她么?记得你加诸在她身上的痛楚,记得你是如何待她的么?”

    “朕……锦南,朕待她不薄……,她自戕而死,朕并没有追究你安家阖族连坐。朕……瞒下这样大的罪过,你认为……朕待她、待你不好?”皇帝很想撑起身子坐起来,想堂堂正正地端坐在宝座上,维持他最后的尊严。可无论他如何使力,他就是无法起身。歪歪斜斜靠在枕上,急的自己一头汗。

    “我父亲战死了,为你守护这山河,我安家多少英魂葬送在疆场。我只剩下她了,你偏要毁了她?你明知道她对你的心,你明知道你如此待她,就是逼她去死!还要利用她的死,逼迫我交出兵权。连坐?惩治阖族?若你能这么做,你会放过这样的机会么?给她一个谋害皇嗣的罪名,又给她追封一个淑妃的名分证明你的大度宽容,证明你的无辜,证明你待我安家的好?”

    安锦南连连冷笑,手掌击在桌案上,身子轻晃。“你是怕人指责你过河拆桥,鸟尽弓藏,你才不得不留下我!你早早设计了我这天煞之命,克妻克子,你想我安家无后,想我永无姻亲助力,从我第一次上战场,你就在防。你忌惮我父亲已久,终于给你找到机会光明正大的叫他死在战场上。援军迟迟不至,他苦熬了十天。断水断粮,以草根充饥。你见过他的遗体么?那么高大强壮的男人,瘦的皮包骨一般……你还想将败军罪名安给他,叫我安家成为罪人……你是没想到,我会得胜回来吧?”

    他一手拂开桌案上的茶盏,足尖碾着那碎瓷,咬牙切齿地道:“为了不让我成为第二个我父亲,你煞费苦心啊!自从捷报传回京城,我回京的一路,想必你都没有睡好过吧?这时姐姐产子,你生怕我居功壮大,扶立幼主?你从一开始就没相信过安家,即使我父亲为你征战了一辈子!即使我们送了最宝贝的姑娘进宫伴在你身边。你那疑心病,简直可笑!为了这点子心病,你忍心亲手害死亲儿!你知道你这样做,她会多痛吗?你能想象宸妃告知她真相时,她是什么心情吗?”

    他失去过孩子,他懂那痛有多难熬。

    得知自己的骨肉是被孩子亲生父亲所害,哪个女人能不发狂?

    淑妃选择了最直接的办法。她自戕了。

    疼痛太沉重,她受不住。

    太难受了,一息一瞬都无法忍下去。

    “我们做错了什么?保家卫国是错?抗敌得胜是错?得尽民心是错?安家手握重兵,若真有不臣之心,你这皇位能做到今日?”

    皇帝长长叹息了一声。

    到今朝,撕开了真相,最不堪的一面都已坦呈在前。即使他说什么,安锦南都不会信,他索性也不想再演下去了。

    他冷冷地扯开一个虚弱的笑,“可是到今天,你不还是……反了吗?这些年你人不在京城,可留了多少眼线在朕身边?朕提防你有何错?朕是国君,怎能容忍你们安家功高盖主。当年你父亲平川大捷,百姓夹道欢呼,口口声声喊他‘护国战神’,朕的仪仗在旁,却没一人看朕,若你是君王,你放心的下么?”

    “外头那些流言,别说你没听说过,自你姐姐有孕,人人都说她腹中怀的孩子乃是真龙之命。钦天监夜观天象,见北煞冲紫薇!第二日,就得了你在北疆递来的捷报。安锦南,换做是你,你会无动于衷么?”

    “朕得到这个江山,不易啊……朕也舍不得浅儿,朕待她……”

    话未说完,安锦南咚地一声掀翻了桌案。

    “我竟在这里与你费舌。是了,你这样的人,怎会觉得自己错呢?都是旁人对你不起,是我安家自寻死路!”

    他站起身来,缓缓走近龙床。

    皇帝眼中恐惧,不住瑟缩着身子。

    安锦南的手一抬,拂开了帐帘。

    “瞧你,怎么会虚弱成这样?怪不得你那宠妃谢氏,要偷侍卫……”

    皇帝脸色陡然涨的通红。这件事乃是奇耻大辱,宫中知道消息的人,均已被他处死。安锦南怎可能知道?

    他亦是因为这件事,而气得病了……

    转念,他突然想到了什么。脸色由白转红,瞪大了两眼死死望住安锦南:“是……是你……?是你设计的对不对?你……”

    “嘘!”安锦南比了个噤声手势,“话不可乱说。我安锦南,可没你那么卑鄙。用这种阴私的妇人手段,去干预旁人的房中事。”

    “你也够笨了……自以为算尽人心,觉着那女人不过毒辣些,手段微末善于掌握。却不想,其实你自己才是个那个傻瓜。若无太后在旁替你筹谋,你这皇位,也早坐不稳了。何须我安家出手?虎视眈眈的宗室,你那些兄弟侄儿,但凡还留着性命没被你除去的,谁人是傻子?”

    安锦南笑了下,待要放回帐帘,突然又想起了某件事。

    “对了,还得与陛下禀一声,齐王与重臣商议,想封我为异姓王呢。我想了想,觉得没什么意思,拒了。毕竟兵权人心都在我手,当不当什么王爷,有什么好在乎呢?”

    安锦南嘴角勾着笑,缓缓放下了帐帘。

    他的面容变得模糊了,退后沉沉地道:“陛下安寝吧,微臣告退了。”

    他转身迈出大殿。天边沉沉的乌云遮了视线。戚总管垂头跪地:“恭送侯爷。”

    安锦南脚步没有半分迟疑地跨下玉阶。他离开不足一个时辰,大殿里就传来阵阵悲声。

    当秦王齐王和百官过来时,皇帝已经殡天了。

    宫人说,皇帝由于三军得胜,太过欢喜,挣扎着要起身,封赏三军将领。才提起御笔,却突然吐出一口鲜血,不及留下任何遗言,就闭上了眼睛。

    天隆二十四年冬月,皇帝驾崩。秦王继位,史称睿帝。

    丧仪一过,安锦南就快马加鞭赶回盛城。他骑在马上,飞跨半个城池,丢下出城相迎的盛城官吏,直冲入府。

    甲胄在身,披着寒光。头上尽是雪沫,大步朝内园走。

    里头乱成一团,元嬷嬷捏着帕子,坐在床头替丰钰擦着汗。

    “夫人,歇口气儿,别闷着气,你喊,喊出来……”

    丰钰两手握在锦被上,面容苍白,头上一层的湿亮。

    她抿住嘴唇,不让自己喊疼。

    她以为自己足够能忍。可没想到,生孩子是这样的痛。

    泪水在眼里打转,她仰起头,盯着帐顶的夜明珠。旁边围了一层服侍的人,请的是最好的稳婆和医娘们,一个个都在替她打着气。

    她视线渐渐模糊,连意识都开始涣散了。她已经生了一天一夜,真的没有力气了……